余生也晚,上大学已经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了。那时,罗祖基先生已经离休好几年。可是关于先生的传闻,却在不大的校园里广为流传。好像没有多久,我们就都知道了,学校里有一位叫罗祖基的老先生,很有学问,早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就曾经写文章和郭沫若先生商榷问题。郭沫若很重视,还专门致信到山东大学,因为不知道罗是何许人也,以致信封上写的是“罗祖基教授”。
对于这样一位先生,我们自然都景仰得不得了。后来,看见校园的海报栏上贴有他做讲座的海报,便都去听了。记得我听的第一场讲座是“中国侠文化”。先生并没有泛泛谈文化现象,而是直追“侠”的文化根源。他说,侠在金文、甲骨文中就是“夹”,是一个“大”字两边各自一个人,“大”字也就是人字;侠呢,也就是“大人庇护下的小人”,来自先秦时的扈从制。他并且举了考古墓葬里面的实例来佐证。犀利深刻,见解独特,真是耳目一新。
那一次讲座,先生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。他带着一顶帽子,穿一件大衣,还有一条白的围领。没有讲稿,一支粉笔而已。先秦典籍中的句子脱口而出。他的课很有激情,手势总是不断。没多久,他就脱了大衣,后来又去了围领,再后来又去了一件线衣。他似乎也很喜欢喝茶,不一小会,就会忽然停止,端起杯子,先使杯盖拨荡一番茶叶,然后再去喝。
再后来,但凡发现有先生的讲座,我都会去听。同寝室的C君和Z君也都会去。我总忘不了的是,学校里的讲座有许多,可是只有先生的讲座最吸引人。别人的讲座,听众总是聊聊可数,甚至一些讲座还得组织学生去才行。可是先生的讲座呢,每次坐得满满的不说,就连后面也会站上许多人。
可惜的是,到2000年底的时候,我们就不能再享受先生的讲座了。那是当年的12月14日,历史系99级的学生请先生作讲座《文化认同与文化求和》。这个讲座因为没有经过相关部门的批准,到晚上我们去教室的时候,才发现门被锁了。于是赶紧打听新的地点。讲座后来转移到了理化楼二楼,再接着转移到一楼,这才安定下来。偌大的教室座无虚席,并且依然站了许多人。那一晚的讲座,惊动了许多人,学校的领导都知道了,并且请来了安庆市国安局的人。相关部门的负责人还进去“听课”了。真是胆战心惊啊。
那以后,先生再不能作讲座。有一次,我在路上碰见他,他说,“他们想封杀我的口,不准我再说话”。我心里黯然得很。“我老了,我都快70了。我还在乎什么,然而我们国家、我们民族不能再这样下去啊!”他很心痛地对我说。
很长很长时间里,不能再聆听到他的讲座,很遗憾。一直也都寻找机会去向他请教问题。这机会一直到我留在安庆工作以后。在W君的引见下,我和S君终于上门了。很快的,我们就熟悉起来,成了他家的常客。
于是,关于先生的许多事,渐渐地也都知晓了。此前的传闻,有确实的,也有不是的。他的一生坎坷难安,机遇许多,可是都因为他那不屈的性格而失过。
先生1953年考入山东大学。童书业、赵俪生、王仲荦诸先生都是他的老师。大一时候,童书业教授他们特别复杂的古代东方史。在一次讨论课上,老师和学生间互相辩论。当时许多同学只能重复老师的东西,先生则不同,驳斥了童书业先生。童先生就问,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。他说,我叫罗祖基。童先生说,那你下午到我办公室来,我要找你谈话。后来,先生到了童先生办公室后,童先生不但没有批评罗先生,并且给他倒了杯茶,叫他坐,说,罗祖基,你讲得很好,打中了我的要害,教学相长嘛,学生也能帮助老师,完善他的讲课,所以我准备按照你提出的问题修改我的讲义。接着,童先生请他每个星期到他家去,做更深的学习。从此,他和童书业先生结成了不一般的师生关系。1954年,童先生给大四的学生补上古代东方史。有一次,童先生病了,不能上,助教也上不了。系里征求童先生的意见。童先生说,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人能上,那就是罗祖基。结果,罗祖基先生,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就这样给四年级学生上课,替童先生代了一个月的课。以至一直到现在,山东大学历史系和罗祖基前后的大学生,哪怕比他大的,都称他为大师兄。
先生的学术活动起步很早。大一的下半年,他参加了一个有众多教授参加的古史分期讨论会。当时会上有一二十个发言。后来选了八个人的发言作为代表在《文史哲》上发表了出来,七个教授,另外一个就是罗先生。大四的时候,先生的论点又作为代表性观点,在《文史哲》再次发表。1955年,大学二年级的暑假,先生在《光明日报·史学》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成文的文章。这篇三四千字的文章,增加了先生在学术活动上的信心。
传闻说,罗先生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就曾经写文章和郭沫若商榷。这是确实的。大二那年,先生和同学章振华合作,写了一篇2万4千多字的《评<</SPAN>奴隶制时代>》,直接批驳了郭沫若的观点。后来郭沫若写信给他们,并且有单独的一封信给先生,因为不知道罗先生还只是个学生,所以就称呼了“罗祖基教授”。可惜的是,这封信在文革中已经丢了。但是,郭沫若给他和另一合作者的信的影印件,却至今还在的。也因为这篇文章,郭沫若认识了罗先生。1956年的春节前夕,正在读大三的先生突然接到一封吴大琨先生来的电报,要他到北京去一趟,说北京一位要人要见他。先生到北京后,很快就被吴大琨带到郭老家。郭沫若和他谈了一个下午,晚饭在他家吃的,住在他家,第二天才走。他们争论了古史分期,结果谁也没有说服对方。临走的时候,郭沫若说,你如果愿意考研究生的话,我今年收副博士研究生,你可以报考。郭的好意是显然的。可是先生拒绝了他的美意。因为当时山东大学是魏晋封建论的基地,王仲荦、童书业、赵俪生等人都是魏晋封建论。先生不愿背叛师门。
也就是这前后,先生另一篇针对郭沫若观点进行批驳的文章在1956年1月的《历史研究》上发表了。这就是名动一时的《“商鞅变法”促进奴隶使用制度发展说》。1957年秋季,先生又在《学术月刊》上发了一篇《春秋战国的变革标志着奴隶制崩溃与封建制确立吗》,一万二千多字;同时在《史学月刊》上发表论文《东吴政权的性质及其经济基础》。后一篇文章使先生荣登该刊的“批判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在历史科学上的谬论”专栏,与雷海宗等5位学者被指名道姓批判。
一个大学生,能够有着这么好的学术基础,如果能够顺利发展下去,那以后该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啊。可惜的是,坎坷很快就来了。1957年,先生在整风运动中被划为“极右”,在分配工作时,被“留校”作为反面教材。因祸得福,他被爱才的系主任黄元眉看重,让他到资料室当资料员,辅助他开展明史研究。然而,这个好日子很快结束。没几个月,先生就被送去劳改。
1962年2月,先生劳改结束。他回到湖北老家,一呆就是17年!1978年,武汉大学吴于廑校长请他去武大任教,可是他所在的阳新县不放,并且把他调到了县一中。他那篇发表在《学术月刊》上著名的《论与战国封建说的分歧》就写于武汉大学的资料室花了20天写出来的。这时武汉师院也请他去,也由于一些原因而未果。但他也觉得自己不是教高中的料,因为中学太强调升学率。于是他改做了律师。他能言善辩,言辞犀利,总是打中要害,成了当地有名“活包公”。
1983年,是先生人生的一个转折点。曲阜师范学院孔子研究所的所长刘蔚华邀请他去曲师。先生慨然应允。刘蔚华对先生很关照,帮助先生解决了住房、家属工作等问题。可是,很快,两人因为学术观点的分歧而产生了矛盾。刘认为孔子是中国最坏的坏人,是奴隶制的代表者,周礼是奴隶制。他认为,孔子是奴隶主思想家,而孟子是新兴的地主思想家,孔孟的基本主张是矛盾的,是对立的。而罗先生则认为,孔孟在宗法性上是一致的,所谓宗法性,就是当时宗法君主制--天下为家,本质上就是“亲亲”;仁首先表现为“亲亲”,再到爱民的,是通过推理而来的,是和孔子的观点一致的。这时,刘蔚华在武汉大学学报发表了《中庸反辩证法的思维特点》。先生不同意这个观点,于是写文章进行商榷。一篇是《孔子的相对忠君观》,很快在青海师大学报发表。另一篇《在孔子研究方法论上与刘蔚华的分歧》,却很难发表。1985年5月,北京召开中华孔子研究所成立大会,张岱年邀请先生参加。先生冲破了重重阻挠,带着文章去了北京。张岱年、冯友兰、杜任之三人联名签名,把先生的文章推荐给《哲学研究》。在这个情况下,《在孔子研究方法论上与刘蔚华的分歧》在《哲学研究》发表了。
这本来只是学术上的事情。可是双方似乎都投入了太多的意气。先生虽然胜利了,可是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沉痛的。先生在曲阜的日子渐渐很难。
没有多久,另一件事情彻底使罗先生远别山东。1986年夏天,山东省社科院、山东大学、曲阜师范大学、青岛大学几家单位联合主办中西文化研讨会在青岛召开。会议请先生做了一场学术报告。先生在报告中认为,中庸思维方式就是反左反右,中庸方法是束缚中国人的一根绳子,虽然它有辩证法的意义,但是它的思维特点--反左反右、过犹不及--过即左、右即不及,把它定势了,就成为共产党束缚人的方法。四项基本原则实际上就是按照中庸思维模式而来的。他在会上提议,要反对中庸思想方法,要告别四项基本原则。他认为这种思维方式已经成了中国人思想解放的障碍,四项原则也成了束缚人们思想的绳索。1987年1月份的《文史知识》重点推介了这个讲稿。
没多久,举国开始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。先生因为这篇文章而受到特别关注。华东地区召开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会议,中宣部部长王忍之特别点了他的名。先生从而成为山东省唯一的自由化分子。正教授评不上了,就连副教授也给他取消了。当年山东省报了120个正副教授,就先生一个人没被批准。后来在庞朴先生的帮助下,山东省委宣传部部长苗枫林直接关注了这个事情,给曲阜师范大学党委写了信,才得以评上副教授。
无论如何,山东是不能呆了。庞朴先生介绍他去青岛大学,河南大学历史系也请他去,同学孙达人请他到西安去,也有人介绍他去河北大学,结果他都没有去。南京大学非常出名的校长某老,也请先生去。先生很高兴。可是这老提出的要求竟是,要先生每年为他写一篇文章。先生断然拒绝!
几经周折、几多考虑之后,先生选择了安庆师范学院。1988年下半年,正式开始上课。到1989年,学潮发生了,课很快就无法上了。先生应校方和政府的请求,出面做了不少工作。可是,终了,为了保护更多的人,他勇力一人承担了一切,被认作“安庆市学生运动的领袖”,因而身陷囹圄。吃了将近一年的苦。这期间,他还发表了4篇文章,而且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了几篇。出来后,课被停了,一直到1993年,经过不懈的争取,才重新走上讲台。然而也没有多久,他就离休了。
离休前,他有一次机会可以申报正教授。当时共有四个人申请,其他三个人加在一起20篇文章,而且多是本校学报,或者一些小报上。而先生一个人就有22篇,都是从副教授职称评上以后的,其中国家一级3篇,国家二级7篇,省级12篇。优势不言而喻。省评审会坚持要评。省教委不敢定,后来省里一位高官出来说,要让罗祖基评正教授的话,除非共产党垮台。于是,罗祖基先生只好以副教授身份离开讲台。这是他一个隐隐的遗憾。
再以后,先生就完全赋闲了。可是他依然秉性不改,不与人同。退休的几年里,他经常帮别人忙,为年轻教师的无故解聘和学校作过斗争,依然和一些领导不合拍,成为他们的“眼中钉”。最近的两年,或许因为年龄大了,他平和了许多。可是他依然关心时势,心忧天下。在不大的校园里,你依然可以看见他踱步沉思的身影,或者正在慷慨激昂地和人辩论。
我常想起陈独秀先生的诗,“幸有艰难能炼骨,依然白发老书生”。这用来说先生,是多么恰当啊,艰难一生,可是如今,虽然白发,却依然是个秉性不改的“老书生”!先生这一辈子,经历是很难说尽的,可是总脱不开良知、不屈这些关键词。而最关键的,我以为,应该是“和而不同”这四个字。这四个字,是先生一生坚信的学问,也是他一生不变的处事原则。